2006年3月9日

女貧族的告白

作者/劉怡君   

三十歲了。  
 
當我們這些同齡女子仍忙著選購細肩帶洋裝,化著兩陀圓圓腮紅的娃娃妝,戴著Baby-G手錶時,三十歲就像送限時掛號的郵差,來按對講機了。

我們當然沒有自覺性,急急退回包裹,蓋上「查無此人」的大章。

但它幻化成許多化身再來敲門:妳發現平日號稱開明的父母,開始有「優質品滯銷」或「劣質品拍賣」的行銷疑慮;而上司一一向未婚客戶強力推薦的不是產品,而是公司中獨身的妳;參加親友酒席,妳的單身狀況似乎比新郎新娘更引人注目;妳尷尬的驚覺——應觀眾要求,妳不得不開始審視自己的感情婚姻狀態。   

原先對婚與不婚抱著輕鬆的態度,覺得「找到攜手共度的伴侶固然很好,單身逍遙一生也很不錯」的我們,偶爾也參加刻意安排的聚會。但在逐次會面的過程中,愈來愈發現自己不具備婚姻市場的條件。看看我的朋友,亮麗裝扮的都會知性女子,當她慷慨激昂地在第三次約會的席間發表政治理念時,她的婚姻市場條件就瓦解了。   

什麼是婚姻市場的條件呢?其實只要看看男女配對的電視節目就知道了。男主角說,我希望的女生是賢慧會持家,孝順又溫柔聽話;女主角說,我心目中理想的男性最好有穩定的經濟基礎,有車子房子定存,會幫我做家事的「新好男人」……。接著見到成功速配了四對佳偶,男女主角當著觀眾宣示,認識才不到十二小時的他們有多幸運能遇見彼此。當視「愛家愛妻愛孩子」為天大恩惠,戴著「新好男人」面具的舊男性,和強調獨立自主,卻祈求伴侶送一棟房屋以宣誓效忠的舊女性相遇,火花煙硝一如三十年前的轟烈;因為,婚姻市場條件的本質和三十年前沒有兩樣,假的新男性和新女性,同樣在原地踏步;只是現在的愛情少了時間,多了誤判。   

速食愛情的時代,我們只好選擇素食。   

一天,基於親情壓力,我奉命赴約和一位男士喝喝咖啡。我是擅於營造友善氣氛的,或許是太友善了,當我的約會對象,認為我至少具備「正當工作、外型尚可」兩大婚姻市場條件,卻遲遲未有伴侶成家時,這位仁兄用一種做作的禮貌性口吻說了:「請問妳是不是同性戀?」詫笑之餘,我原以為這只是個男性自大狂的個案。後在一次閒談聊起,在座女人連聲稱是,幾乎人人皆被如此看待過。我的老友上次呼朋引伴一群單身女友準備狂歡,她的男性老闆聽了之後說:妳們這些女人是不是都不愛男人,所以結婚能拖就拖,掩飾身份?   

我們終於恍然大悟。原來這就是父權社會的沙豬在如何看待不婚女性,帶著好奇、偷窺,順便定位在他們排拒的族群之內:看,這些女人不結婚,是她們不愛男人,可不是我們這些男人不好;當然,女強人除外,因為可匹配的男人太少,普通堂堂男子漢又怎可忍受薪資職位屈居下風。   所以,在他們的認知裡,婚與不婚的關鍵在於經濟實力,女強人可以不婚,甚至是未婚生子;而我們這些對女性自主、兩性平權不肯一絲絲讓步,但又尚未奪取到足夠權力與男性操控相抗衡的「新女貧族」,不是被歸類為不愛男人之列,就是被眾人視為晚年孤苦伶仃的獨居老婦;彷彿心態強勢的女子,還是得靠經濟強勢做後盾,妳的人生、婚姻、感情才能容許有更多的出路。   

這時我們疑惑了,在堅持到三十歲,甚至更久的未來後,我們仍見不到全新思考的男性,該降低要求,還是採高標繼續獨其一生?而現今,我們心中那股壓抑許久的強烈渴求,急需找宣洩的出口;但長達二十年對愛與性的潔癖制約,又豈是短短十年女性主義教育能輕易攻破的?所以儘管心態上高唱情慾解放,但行動總搭不上步調;第一怕生,第二怕髒,第三怕麻煩,現今女人擁有的公領域空間安全仍岌岌可危,更遑論與男子進入私人隱密空間?如此想想,談一夜情何嘗容易,高風險應有高報酬,我們心中自有一把衡量標準的尺。   

更困難的是,我們一直被教導與男性長期觀察互動,藉此逐漸舒緩肢體語言;該如何在短時間內說服長久僵硬的身體,擺脫心理的防線,將感受、情境與慾望徹底區分,單純順應生理的呼喚,與陌生人共享性歡愉?這樣的過程需要時間與練習,承認了吧,對自我的性界線,我們這一輩仍屬無知。   

至於找個人發展穩定的性關係?除了性的接觸,一切涉及親密生活的關係,難道不都是又回歸到相知伴侶的條件?顯而易見的,我們面臨的完全不是選擇婚或不婚,同居或其他關係的問題,而是根本找不到一個可以相互思考、選擇生活形式的對象。   

於是,我們像一株室內盆栽,努力吸收養分,枝葉茂美的伸展著,而雙腳卻牢牢地嵌在土裡,不肯輕易付出一絲一毫的愛情。   

我們,自在的,持續的,寂寞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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